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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羌丞相府。

闻子簌背靠在椅上,青衣如流水垂下,他那张脸美得浓墨重彩又妖异绝伦,眼里光华流转。

他表情不太好看,将手里折子摔了出去,身子都没动对下头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下属抬眉,神色莫测:“付屠那个蠢货。”

还没问就直接交了底,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自个儿有个靠山。

当初他将这人安排下去只是想找个好拿捏的酒囊饭桶,蠢成这样真是无话可说。

他捏了捏眉心,森然:“让他死在蓝州城。”

至于秦照照那里,闻子簌勾了勾唇角。

*

临时牢狱比秦照照想得要正常很多,和她前世第一次看姒郁折磨人的场景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秦照照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付屠被绑在角落里,从被抓进来开始就没有安静过,一直骂骂咧咧。

他毕竟是一城之主,在被抓之后至少有三波人来救人,但都毫无意外失败做结,估计他还不知道,一直底气很足的样子,笃定自己不会有事。

他大概还不知道闻子簌不会救他。

弃子而已,浪费时间。

那些秦照照想象中的刑具一件没有,姒郁在付屠面前站定,低头:“闻子簌告诉你令尊对他有恩,所以心怀感激?“

他对除秦照照以外的人说话的时候很不一样,面上看上去虽然柔和又好说话甚至带点微末笑意,但是每一个字从唇齿间发出的时候很容易散出冷漠,从秦照照的角度看他从唇到鼻勾出的线条都是不近人情的。

很奇怪。

秦照照站在后面较远的距离沉默地想。

付屠听了这句类似于聊天的话猝不及防一抬头,下巴上一坨肉鼓了鼓,拱出来几层。

他心里愕然想这事怎么会有别人知道,明明当时没有第三个人。

付屠第一次见闻子簌的时候正是城主之位坐得艰难的那一年,有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帮手简直是雪中送炭,后来他才知道对方是南羌炙手可热的人物。也正因为如此这些年他才更加有恃无恐。

付屠本来已经做好死也不会开口的打算,只是心里对眼前那堆明显不好惹的暗卫手段暗自害怕,他挣了挣手上的铁链,模糊:“是又如何?”

姒郁低头的时候不经意就成为俯视的那一方:“令尊是付原山?”

虽然他对付屠的态度不好但这句话并不尖锐,只是很普通也很客气的疑问句。

秦照照摸了摸下巴,在想“令尊”这个词。

付屠略显防备:“是。”

这两个问题在他看来都和闻子簌无关,在不涉及对方的情况下让自己好过一点这他还是知道的,自然有问必答。

姒郁再问:“就这一层关系他给你的安逸日子够还人情了,付城主难道不觉得?”

付屠红光满面的脸色有点发白,他心里一堵。

这事确实是他心里一个疙瘩,他虽然知道付原山对闻子簌有恩但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程度的,他在城主之位上过了这么多年自然有些小聪明,很快想到了其中关联。

就是天大的恩情这么多年早就还的差不多了,闻子簌仁至义尽。

裘五在秦照照前面,他从付屠肥头大耳面上已经看到松动,微微一叹。

这些手段万分之一用在秦照照身上都立竿见影,但公子没有。

姒郁淡淡:“你觉得他会救你,你有用吗?”

秦照照受到灵魂一击,她一时无言,走了两步观察付屠。

他嘴唇发白微颤,颓色初显,脸上的热气都少了些,臃肿的身子艰难动了动,像一个巨大的蘑菇被人提着菇头往上拔了拔。

“问什么答什么,不说的话,”姒郁微微一顿,后一句对着身后裘五,“手指一根根砍下来。”

付屠重重一颤。

裘五领命,秦照照出去的时候回头了一眼。

她总觉得……事情没完。

*

客栈。

他们没住修得堪比一座小型宫殿的城主府,而是选了家规模不小的客栈,各睡一间。

秦照照在进客栈之前心里就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事情太多她一时理不出头绪,甚至不知道要说什么从哪一件事开始说。

见到姒郁第一眼开心是真的,劲儿过了之后那一堆东西就挤满了她的脑子,一年多没摆在眼前的问题又冒出了头。

直到姒郁面不改色要了两间房秦照照才反应过来,有那么两秒愣了愣。

晚上秦照照睡眼惺忪爬到榻上突然想起来花灯掉在姒郁屋里了,她想了想还是披了件外衣下来,穿了鞋。

她站在门外头的时候踌躇了一下,面色肉眼可见的犹豫。

其实是她有事情想问姒郁。

秦照照手抬起来又放下去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在门外等了等。

没人应。

她把门推开,不知道为什么做贼心虚一样蹑手蹑脚,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为什么要心虚,挺直了背往里又走了两步。

屋里没点灯,透过窗户缝隙洒进来清和的月光,其他地方都陷入暗色。

秦照照低低喊了声“姒郁”。

下一秒她就觉得她进来的真不是时候,并且想给自己塞回半柱香之前脑抽过来的那时段。

秦照照话音落的瞬间听到一阵哗啦啦水声,还好一片大的屏风隔开了内间于外室,让情况不至于那么尴尬。

不知所措的秦照照同志迅速转身,先捂眼睛再捂耳朵一气呵成,后来发现没有第二双手又当机立断先捂眼睛,说话快得像有人在后面追:“那啥,我先先先出去。”

她嘴一瓢那个先字带着颤,往后拖出了两个字的声。

说完秦照照才猛然想起来她害怕个什么,这样大的动作才搞得很奇怪,她应该体贴带上门,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溜出去,想到这儿她从心底深深唾弃了自己,头上一片黑线。

姒郁抚了抚额,出声阻止慌不择路的秦照照往窗外跳,被水汽蒸得微哑的声音格外的低:“站那里别动,阿照。”

他说后两个字的时候秦照照心尖都跟着颤了颤,像有什么东西挠了挠,力道不重但烧得整个人心底发慌。

这走向就诡异,秦照照是来促膝夜谈的不是来交代小命的,亏得这时候她还想起来那堆舞女说的话。

越想耳根子越烫。

听他话就有鬼,秦照照一边心不在焉不知道回了个什么语气词一边往门外挪,眼见着越来越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前路就被堵死。

姒郁靠在门上,垂眸看她,发梢还往下滴着水声音低喑:“阿照,我说什么了。”

秦照照从骨子里一哆嗦,立正站好头发丝到指甲盖都紧绷,磕磕绊绊:“没没没动。”

姒郁那双幽暗缓波流淌的凤眼微微一眯,眼尾弧度玩味,温柔被水洗得散了个一干二净,话音一转:“阿照找我做什么?”

被水浸湿过的檀木沉香悠悠钻进秦照照鼻子里。

秦照照心一横,手里拎着的东西往上一提,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去看姒郁脸色:“来,喝个酒。”

姒郁眉梢一挑。

*

屋顶上。

秦照照盘腿坐着看丝绒夜幕上坠着的星星,手里拿着个蓝瓷杯子。

正常情况下秦照照提出的要求不管怎么奇怪姒郁都会答应,所以姒郁带着她上了屋顶。

秦照照被酒精味道一激胆子骤然变大,她撑着下巴坐在姒郁对面目光放肆从他眉间往下。

姒郁任她看,金纹雪衣在周身方寸之地铺开。

“那天晚上你没喝醉吧。”秦照照盯着杯子里的酒,没送进嘴边。

她说的是大婚那日。

姒郁有问必答:“嗯。”

所以他知道袖子里的和离书。

秦照照静了片刻,突然轻声:“你相信人有上一辈子吗?”

姒郁眼睫一颤,已经预料到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为嫁给你这件事付出了能付出的所有代价。”

秦照照把手里酒杯放下,用两只手环住了双膝,看不清表情。

姒郁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不自觉的干涩:“阿照梦见了什么?”

秦照照声音闷闷的:“陈伊絮进门,秦慈月战死,秦家灭门。”

每一件单独发生都是能击垮秦照照的重担。

姒郁捏了捏眉心,很快就明白他当初做这些事的前因后果,他略一思索:“秦慈月不是玉宸的儿子。”

秦照照梭然抬头。

姒郁丝毫不知自己抛出了怎样一个惊天大雷,继续:“他是秦家一个婢女的儿子,一直养在秦家,昭文帝曾经去过秦家。所有的仆人都知道秦慈月不是中途来到秦家而是一直在秦家。但他必须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显赫母家。”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秦照照抓住了关键问题眼睛微微睁大:“秦慈月不一定是前朝遗孤?”

姒郁淡漠提了提嘴角:

“秦慈月是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重要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昭文帝。

秦照照被一盆凉水从上而下浇了个透,后背隐隐渗出汗,被风一吹贴在背上。

这事儿不知道比知道好。

微风吹过姒郁金边游走的袍角,他看见秦照照神色指尖在身边轻点,很快明白她在想什么:“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但阿照如果想知道,”

他声音笃定:“我会说。”

即使不太需要。

在姒郁察觉到秦照照向他所做的事情伸出试探的脚步的同时已经改变了应对方式,他已经尽可能用相对不那么激烈的方式将所有东西摊在秦照照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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