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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瞻今天去医院看望母亲。

江澹病情反复,这次癌细胞扩散到脑部跟骨髓,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了。

高瞻因为伤势没能回家陪母亲度过她最后一个生日。

高瞻套上冬季校服,拉链拉得很高,掩住了脖子的勒痕,戴了顶棒球帽挡住额头的缝针,他双手揣在口袋里,暂时没有露出破绽,只是脸颊颧骨上的伤没有办法遮掩。

他走得很慢。

一如医院大厅墙上的时钟。

不知是出了故障还是人为操作,它的分针慢了五分钟,这似乎是被允许的、默认的。

高瞻走到病房外。

母亲有气无力的咳嗽声从门内渗透出来,是一种很不期然的欢迎方式。

高瞻推开门进去,迎来一场焦急忧愁的关心询问。

他滴水不漏的撒谎,说是打架了。

他在这里陪着父母一天,上午这么说,下午也这么说。

江澹与高民原就苍白憔悴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他们不大相信他的话,却默契的没有过问再多。

高瞻看着垃圾桶里一团又一团掉落的头发,兀自红了眼角,也跟着沉默。

下午来了好一些来探病的亲朋好友,冲淡了这沉默压抑的气氛。

见了高瞻脸上的伤,他们极为义愤填膺,纷纷痛斥打他的人,并夸奖了他的正直——高瞻解释是为不平而起争执。

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高瞻却独自感觉到一部分的自己正在枯萎腐朽。

亲朋好友聊天的话头多在高瞻身上,比起江澹,夸赞高瞻的话题总不会显得太沉重。而且作为一个母亲,他人对儿女的褒奖是对她欢喜的最大源头。

说起高瞻的从前。

说起他的聪慧、他的乖巧。

江澹看着一旁低头有些走神的儿子,心疼得逐渐提不起嘴角去附和。

她对儿子愧疚良多。

没有无缘无故的早熟懂事。

自她生下女儿,后面五年家中的境况一直都不大好:生病花钱、少了一半的收入、地里的庄稼没人看管……

因为要看顾母亲与妹妹,高瞻很少出去玩,打陀螺、摘柳花、掏蜂蜜这些小孩子的乐事都是与他无关的,他幼时就承担起了半部分的家务农事,便常常坐在院子里干活,身上是赖着要他背、被他哄睡着了的妹妹,手上是昨天与父亲去田里收的花生藤,他要把这些带泥的花生从根部撸下来,然后拿去晒。

有群小孩从院外走过,勾肩搭背嬉笑着讨论去哪儿玩。高瞻听见声响抬头去看,直到他们离开,他才收回目光,继续埋头干活。

他要早早懂事,肩负起担子来,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因此他常囿于这小小庭院中。

等到上学的年纪,他也一直努力学习,名列前茅,各种奖品都带回家,最初是一支铅笔,削了给妹妹涂鸦用,后来是奖金,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专门开了张银行卡放他的奖金,在他外出求学后,他也没跟家里要过一分钱。

他一向报喜不报忧,如今他在外头受了委屈更不会跟家里人说。

何况,江澹也知自己是个拖累,但她不能让自己尚未成年的儿女早早失去母亲,她还不想死。

江澹闭上眼,淌了一小涓泪。

高瞻给她擦眼泪,声音沙哑,“妈。”

“妈不疼。”

刚离开的护士手中的针粗直,针筒里满满的鲜血,是从他母亲小小的身体抽出来的,怎么会不疼?

她的身子仍因疼痛微微痉挛,颤抖着的唇,比床单还要白。

高瞻陪着她一起疼,疼得心脏似乎负荷不过来火辣辣的烧。

高瞻坐了很久,直到她平静下来,昏昏沉沉陷入睡眠,在失去意识前,她说:“妈没事,你,你快回学校吧。”

“嗯。”

高瞻又坐了很久。

父亲开始轻声催促了,他才起身。

“你妈,有爸在,别想太多,好好学习。”高民的脸在灯下显得灰白。

高瞻只能离开。

医院大厅正堵着一群人,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连环车祸事故,有人抱着昏迷染血的孩子撕心裂肺哭喊着,有人抱着自己的断肢疼得脸色发白,有人躺在担架上血肉模糊,地上的血被踩踏得到处都是。

人间惨剧。

高瞻不忍多看,避开人往外走。

没走上几步,他就停了下来。

左前方的长凳子上坐着一个人。

是严旬安。

她的模样颇为狼狈,乌黑浓密的长发软塌塌的胡乱披散着,半遮住青白削瘦的脸。现下寒冷的冬天,她却穿着一件单薄短袖长裙,似乎还是睡裙,皱巴巴的,只能从她尚是干净的领口分辨出原先颜色,其余部分都脏兮兮的,沾满了血与泥与污水。

瘦得皮包骨的右手臂划了一道又长又深的豁口,外翻着猩红的肉,淌着血,顺着指尖滴落,在脚边——她竟光着脚,形成一小滩血水。

那双向来凌厉的眸子无神而木然倒映着眼前慌乱的一切,来往的医护人员与做笔录的警察停下来欲与她交谈的,她像木塑的一样,全然不理会,俨然与众人划出防戒线。

仿佛一枝晚春的梅花,伶仃瘦弱。

她去g市治病,却孤零零一人出现在这里。

高瞻一时生不出其他想法。

等终于反应过来时,却在角落里看了她很久。

高瞻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

不知被修正了没有。

从这里到学校坐公交车需要半小时。

门禁时间就在半个小时后。

快赶不上了。

他转头看向那滩血,上衣兜里的指头相触时还有着密密麻麻的疼痛。

“滚开!”

严旬安喑哑的嗓音颓然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严旬安与一行人对峙着,前方逐渐逼近她的四个男人身材魁梧,目光如隼,身上是经过长期特殊体能训练蕴养出的异于常人的肃杀气势。

稍后站着一个戴眼镜、气度十分儒雅的男人。而最后身着黑色风衣的男子,相貌与严旬安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罕见又独特的丹凤眼,透露着他与严旬安血缘关系匪浅。

“快点。”男子不耐催促。

保镖们得令上前。

严旬安后退转身跨过大厅中几排椅子,在人群中惊起了不小的波澜与混乱,但应是体力不支的缘故,她还没被钳住,就突然在半空中似坠落的蝶往下摔。

“护住四小姐。”戴眼镜的男人不禁叫道。

那些保镖反应迅速,做了肉垫子避免她与地面直接接触。

严旬安落在他们手里,兀自嘶叫挣扎着,保镖为了不伤着她又要制止住她,被迫承受了她毫无章法的攻击,脸上都挂了彩。

有警察上前了解情况,被戴眼镜的男子简单几乎应付了回去。

黑色风衣男子冷笑,“丢人现眼。”

严旬安被押着离开,更加剧烈挣扎反抗,不顾不管大叫怒骂,状似癫狂。

突然间,她瞟见了角落里站立着的高瞻。

四目相接。

高瞻双唇蠕动。

“高瞻!”

“远瞩!”

严旬安呼唤他,声音尖锐。

一行人停了下来。

高瞻暴露在众人视线中。

“过来。”

严旬安叫着。

她身陷囹圄,明明是最后救命稻草似的渴求的望着高瞻,却依然是命令的口吻。

高瞻直直看着她,似乎为此感到诧异失神。

男人推了推眼镜,端详他片刻,附在黑色风衣男子耳边私语几句,男子的视线在高瞻与严旬安间游移动了片刻,挑了挑眉,戏谑道:“哦?这样吗?”

戴眼镜的男人点了点头。

“行,那带上他。”

严旬安也听到了这话,终于安静了些许,无力的耷拉着脑袋,急促呼吸未平,胸膛起伏不定。

戴眼镜的男人向高瞻走来,其他人则退出了医院。

“不用担心四小姐。”

他停在了高瞻面前。

高瞻怔了下,没有出声。

男人自我介绍,“鄙人姓秦,是严家的家庭医生,”顿了顿,他推诚布公道:“现在,是四小姐的心理医生。”

高瞻注视着他。

秦医生笑了笑,说:“你是高瞻?”

却是陈述的语气,显然对他有所了解。

高瞻钳口不言。

“你在生气,”又平静的陈述语气,秦医生说:“从刚刚开始,你就很生气,是因为我们的手段太强硬了?”

秦医生见他神情明显一僵,心中不由好笑:少年人的心情,自以为藏得很好,其实在外人看来,至少在他看来,是非常浅显易懂的。

秦医生又问:“能请你过去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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